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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张可驹

面对不断推出的新唱片，哪怕是大师级的演奏，真正让人憬然有悟的肖邦演绎也不多。前日却意外被两张本真演奏所打动，来自两位通常与本真演绎搭不上关系的钢琴家——奥尔森（Garrick Ohlsson）与邓泰山。这些唱片也不那么新了（分别发行于2019年和2010年），但在肖邦演绎的历史中仍算新品。

成立于2001年的波兰肖邦研究所自2009年起陆续发行了一系列唱片，邀请与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关系很深的钢琴家，在19世纪中期的钢琴上演奏肖邦作品，并进行录音（部分取自现场演出）。对浪漫派钢琴音乐而言，本真演奏可说是非常小众，这些人也大多不是古乐学派的演奏家。因此这个系列乍看之下，似乎让人有理由怀疑会否形式大于内容，听后却发现，实在是很有价值的操作。

或许最有意思之处，恰恰在于这些钢琴家通常不公开演奏早期乐器。因此，我们自然也就不知道他们怎样弹。听了会发现很不一样——无论和杰出的现代钢琴演绎，还是同我们熟悉的早期钢琴专家的演奏相比，都是如此。

通常我们听的早期钢琴录音（现场较少），一方面曲目可能更偏古典，用这样的乐器演奏浪漫派远没有用它们弹古典杰作那样普及。当然，古典与浪漫之间，钢琴的形态已经脱胎换骨，有时几乎不像同一种乐器了。

另一方面，专精于早期钢琴的演奏者，往往会更偏学者型，而非光彩照人的独奏家。当然他们也有了不起的技巧，但有时，与这些作品诞生的时代所追逐的那种超技未必非常贴合。然而，换了奥尔森与邓泰山这样的钢琴家，就转为在早期钢琴的键盘上展现明星演奏家式的风姿。两种语境叠加，从某种角度上说，是本真形式之上的“本真”。

面对早期乐器的种种特质，也许可以将其视为“独特效果”，又或是“时代局限”（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来看）。可对肖邦及其同时代人，那就是他们“当下”使用的乐器。而那个时代弹琴的高光人物，哪个不追求明星范儿？肖邦只是因为疾病缠身，常常无法放手演奏。

听着奥尔森在早期钢琴上弹肖邦《第四谐谑曲》，乐器圆润歌唱的音质、那种独特的透明感，都被组织得如此有说服力。那样的透明，以及某种在现代施坦威钢琴上所没有的柔软音质，仿佛为钢琴家展现凌厉的手指技巧披上一件温柔的衣裳。

同样，聆听邓泰山与布吕根指挥的本真乐队合作的肖邦协奏曲，《第一钢琴协奏曲》第一乐章的副题，或该作慢乐章中那些长长的歌唱句，都会让人对肖邦的演绎有新的认识。

当然，或许应该说这也不是什么新的风貌。音符的独立性与歌唱线的编织，双方各成一体，深入挖掘又彼此交融的路线，不正是从罗森塔尔到阿劳的演奏中，一路延续的美学核心吗？

19世纪中期的钢琴，以及由于内部构造不同今日（如今的某些金属框架当时还是木质），以及琴弦震动的时间较短等原因，会让当代听者更加明白那种音符的独立与歌唱音质。其本源并不仅限于演奏技巧，而是由当时的乐器特质、时代审美等共同决定的。

钢琴家郑吟曾在访谈中向我吐槽，现代大钢琴由于共鸣天生就很重，弹莫扎特的时候，哪怕踏板用得非常少，控制稍有不慎，也容易出现“轰隆轰隆”的声音。其实在肖邦的作品中，情况异曲同工，有时甚至被人为放大了。

当然整体来说，几代演奏大师还是证明了，高超的技艺在现代大钢琴上会取得比19世纪的钢琴更恢弘，也更丰富的效果。可那几代人走入历史之后，十分不讲究的踏板用法频频出现，音响塑造中的各种混杂，几乎成为新的风尚，也实在是让人莫名之事。因此，奥尔森与邓泰山的本真演奏置于当下，还真的颇有正本清源之意义。

早期钢琴，无论早到莫扎特，还是肖邦、舒曼，听上去都明显不如现代大钢琴容易控制。可欣赏邓泰山以无可挑剔的均匀度刻画连音线，或在独奏与乐队此呼彼应的激动之处将多声部进行表现得一丝不苟，同时令乐器本身“透”与“柔和”的质感，在原作英姿挺拔的结构框架中自得其所——这样的时刻，听者应当更深地明白，真正的高超技艺，清晰与雅致，是任何时代的肖邦演绎都绝对不能背离的。

布吕根和他的亲兵、十八世纪管弦乐团也让人着迷。在肖邦的时代，能如此高质量演奏的乐队极少，这更多是现代人的福利。而布吕根不愧是本真大师，某些古乐演奏与复古风格演奏会有刻舟求剑的倾向，他却真是自然大气。

透彻的弦乐音响，与邓泰山驾驭埃拉尔钢琴呈现的质感独特的歌唱句，在慢乐章中此呼彼应之时，会让你信服两部作品在它们的时代就该如此被表现。或许对一次本真演奏来说，这样的音乐表现力量，是演奏者所能取得的最高成就之一。

当然了，“当代技巧名家呈现昔日大演奏家时代的杰作，同时采用时代乐器”，这一构思所到达的本真，也仅止于当代名家。奥尔森与邓泰山的演奏艺术诚然了不起，整体上还是“二战”后的技巧与审美系统。尽管相较于许多同时代的钢琴家，他们和以往传统的连接更深。但熟悉更早一个时代的演奏的人，势必会明白：在超技大师恣情纵横的语境中探寻19世纪的本真，相对于“二战”后的演奏风格而言，终归是完完全全的“另一回事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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